没有这部小说,便没有马尔克斯
2020-11-14 11: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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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安·鲁尔福   来源:楚尘文化 

有一本书直接影响了马尔克斯的创作。马尔克斯曾说,“我能够背诵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对于胡安·鲁尔福作品的深入了解,使我终于找到了为继续写我的书而需要寻找的道路。”
这本书,便是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这部中篇小说充斥着拼接的声音、错置的时空,细读下去故事就变得复杂而精致:死亡褪去了本身的晦暗,变得显而易见,未经宽恕之人终日游荡于此地,不断地互相交换着过去的记忆。
本文节选自《佩德罗·巴拉莫》的开头部分。主人公听从母亲的遗嘱去寻父报仇,在途中偶然得知父亲早已去世。他被一位好心的女士接待,却得知她能够与亡母通过某种隐秘的方式来联系,而这个地方,似乎到处皆是飘忽的记忆与声音,生与死的界限在逐渐消失……

▲ 胡安·鲁尔福(Juan Rulfo,1917 — 1986),台湾地区译为璜·鲁佛,墨西哥小说家,被誉为“拉美新小说的先驱”,一生只留下篇幅极其有限的作品。他出生于墨西哥农村,在孤儿院长大。1955年《佩德罗·巴拉莫》出版后,有人认为写得很好,也有人认为是一堆垃圾。鲁尔福平静地面对这一切,写完后,还是安心地做他的汽车轮胎推销员。几年后《佩德罗·巴拉莫》声名鹊起,奠定了鲁尔福在拉美文学中的地位,他却不再写任何小说。

01

那正是孩子们在村庄的道路上戏耍玩乐的时候。傍晚,四处传来他们的嬉闹声,污黑的墙上映射着淡黄色的夕阳余晖。

此情此景我至少在萨约拉见到过,甚至就在昨天这个时候。我还见到鸽子在展翅飞翔。它们扇动着双翅,划破静寂的长空,仿佛试图摆脱白昼。它们时而升空,时而落到了屋顶上;孩子们的欢笑声在空中盘旋,在黄昏的天空中这阵阵欢笑声好像被染成了蓝色。

眼下我却来到了这里。来到这个没有任何喧闹声的村庄。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双脚踩踏圆石铺砌而成的道路的脚步声,这空心的脚步声在映照着夕阳的墙上产生了回声。

此时我在村里的那条大道上走着,目光扫视着那一处处空无一人的住宅,家徒四壁,杂草丛生,房门破败不堪。刚才那个不知姓名的人对我说这种草叫什么来着?“这种草叫‘格壁塔娜’,先生。这种草一俟人去房空,便迅速蔓延到房子里。您瞧。这里不都长满了这种野草了吗?”

▲ 以下配图皆为胡安鲁尔福为墨西哥农村所拍摄的黑白照片,纯朴而悲伤

走过路口,我看到一个戴面纱的女人在眼前一闪而过,迅即消失,犹如根本没有出现过一般。我继续移步向前,双眼通过门上的一个小孔往里张望。此时,那个戴面纱的女人又在我的面前走过。

“晚安。”她说。

我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她,大声地对她说:

“请问,爱杜薇海斯太太住在哪儿?”

她用手一指,说:

“在那边,就住在桥边的那所房子里。”

我发觉她的声音细如发丝。她口中牙齿齐全,但用舌头说话时有些结结巴巴。两只眼睛则和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的眼睛一样。

天已经黑了。

她再一次向我道了声晚安。此时虽说没有孩子在嬉闹,也没有鸽子,更没有那蓝色的屋顶,我却感到这个村庄有了点生气。如果说我听到的只是一片寂静,那是因为我还不习惯于寂静;也许是我头脑中还充满着喧闹和各种嘈杂声。

是的,我的耳际确实还在鸣响着各种喧闹声。在这风平浪静的地方,这种声音听得更清楚了。这种沉重的声音此时仍停留在我的心间。我回忆起母亲对我说过的话:“到了那里,我的话你将会听得更清楚,我将离你更近。如果死亡有时也会发出声音的话,那么,你将会发现我的回忆发出的声音比我死亡发出的声音更为亲近。”我的母亲……她的声音还活着。

我当时本该对她说:“你把地址给搞错了,你给我的地址不对。你叫我来到一个张口就得问一问‘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叫我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村庄,寻找一个早已不在世的人。”

我凭着河里的流水声来到桥边的那所房子,我敲了敲门,但敲了个空,我的手只是在空中挥动了一下,那门仿佛是给风吹开的。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她对我说:

“请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

02

我在科马拉住了下来。那赶驴人还要往前走。临别时,他对我说:

“我还得朝前走,到前面连接两座小山的那个地方去。我家就在那里。您如果想跟我去看看,非常欢迎。眼下您想留在这儿也可以,您可以在村庄里走一走,看一看,也许还能见到个把活着的乡亲呢。”

我留在村子里了,我正是怀着这个目的来这里的嘛。

“请问我在哪儿能找到住宿的地方?”我几乎是喊着问他。

“您去找爱杜薇海斯太太吧,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请您告诉她,是我让您去的。”

“您贵姓?”

“我叫阿文迪奥。”他回答我说。但他后面说的姓氏我没有听清。

03

“我就是爱杜薇海斯·地亚达,请进来吧。”

她仿佛早就在等待着我的到来。据她说,她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她让我随着她走过一排黑洞洞的,从外表看像是无人居住的房间。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因为一俟我的眼睛习惯于黑暗后,借助我们身后的那一缕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两边的黑影高大起来,我觉得我俩是在一条两边都有黑影的过道里走着。

“这是些什么东西呀?”我问她。

“是一些破烂的家具,”她回答我说,“我家里全都堆满了这些破烂货。凡是离开村庄外出的人都选上我家作为堆放家什的地方,他们走后谁也没有回来要过。不过,我给您保留的那个房间在后边。我准备着有人来住,总是将它收拾得窗明几净的。这么说,您就是她的儿子了?”

“谁的儿子?”我反问了一句。

“多罗里塔斯呗。”

“对呀,可您怎么会知道的呢?”

“是她告诉我的,说您要来。今天您果真来了,她是说您今天要来的。”

“她是谁?是我母亲?”

“对,是她。”

我惶惑了,她没有让我进行深思,便又对我说:“这就是您的房间。”

除了我们进来的那扇门外,这个房间就没有别的门了。她点燃了蜡烛,我一看,房间里一无所有。

“这房间里连张睡觉的床也没有。”我对她说。

“这您就不用操心了。您一定走得很累了。人一累,困倦就是最好的床铺,什么地方一倒下就睡,明天我一定给您弄张床来。您知道,想要三下五除二把这些事全都安排停当可不容易呀。要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得早点通知我,可您母亲只是刚才才告诉我您来的消息。”

“我母亲,”我说,“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是吗,怪不得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微弱呢,那声音好像得传输一段很长的路程才能到达这里。我现在明白个中的缘由了。她死了有多久了?”

“有七天了。”

“她真可怜哪。她生前一定认为自己被人抛弃了。我们曾经相约要一块死的,这样可以共赴黄泉,在路上万一互有需要,万一遇到了什么困难,能够互相鼓励。我们相处得很好,她从来没有跟您说起过我吗?”

“没有,从来没有。”

“这就奇怪了。当然,当年我俩还都是孩子,她才结过婚,可我们非常要好。您妈妈长得俊极了,还那么——比方说——那么温柔,真叫人喜爱。谁都喜欢她。这么说,她倒是比我先走一步了?不过,您可以相信,我会赶上她的。只有我明白,我们之间已相隔多远,但我懂得怎样抄近路。问题就全在于死。你愿意死,只要告诉一下上帝就行了;若是不愿意,那上帝可得强迫了。再说,你若愿意的话,还可以请上帝早点安排。请原谅我以‘你’相称,我是将你看成是自己的孩子才这么称呼你的。是这样的,我曾多次说过:多罗莱斯的孩子本来应该是我的。为什么这样说,我以后告诉你。现在我要告诉你的唯一的一件事是,我将在某一条走向永恒的大道上赶上你母亲。”

我当时以为这女人一定是疯了,后来我却不这样认为了。我觉得自己身处于一个遥远的世界,只好听从命运的摆布了。我的身躯好像松散了的架子,失去了约束,向下弯曲,像是一块破布一样任人摆弄。

“我累了。”我对她说。

“先去吃点儿东西吧,没有什么好吃的,随便吃点儿吧。”

“我去,一会儿就去。”

04

从屋檐滴下的水把庭院里的沙土滴成一个个小孔。水珠滴在顺着砖缝弯弯曲曲往上爬的月桂树的树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响了一阵又一阵。暴雨已经下过,时而拂过一阵微风,吹动了石榴树枝,从树枝上滚下一阵密密集集的雨珠。晶莹的水珠洒在地上,立即失去了光泽。几只咯咯叫个不停的母鸡仿佛已进入梦乡,却又忽然间扇动着双翅,奔向庭院,急急忙忙地啄食着被雨水从泥土中冲刷出来的蚯蚓。乌云消散后,阳光把石头照得亮晶晶的,将万物染成斑斑彩虹;阳光吸干了土地中的水分,又掀起一阵热风,在阳光照耀下,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曳着的树叶闪闪发亮。

“你在厕所里待这么长时间,在干什么,孩子?”

“没有干什么,妈妈。”

“你在里面再待下去,毒蛇就要出来咬你了。”

“你说得对,妈妈。”

“我是在想念你,苏萨娜,也想念那一座座绿色的山岭。在刮风的季节里,我俩总在一起放风筝。听到山下的村庄人声嘈杂,这当儿我们是在山上,在山岭上。此时风把风筝往前吹,麻绳都快脱手了。‘帮我一下,苏萨娜。’于是,她那两只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双手。‘把绳子再松一松’。

“风吹得我们哈哈大笑,我们四只眼睛对视着。这时麻绳顺着大风从我们的手指间不断地往前延伸,最后,轻轻地喀嚓一声折断了,好像是被某只鸟的翅膀碰断似的。那只风筝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即那条麻绳,从空中落下,消失在翠绿的大地上。“你的嘴唇十分湿润,好像被朝露亲吻过一般。”

“我已跟你说过,快从厕所里出来,孩子。”

“好的,妈妈,我这就出来。”

“我老是想起你,想起你用那双海水一样蓝的眼睛注视着我的情景。”

他抬起头,看了看站立在门口的妈妈。

“你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出来,在厕所里干什么?”

“我在思考。”

“你不会换个地方思考吗?在厕所里待久了是有害的,孩子。再说,你也得干点儿活嘛,干吗不跟你奶奶一起剥玉米去?”

“我这就去,妈妈,我马上去。”

05

“奶奶,我来帮你剥玉米。”

“玉米已经剥好了,我们来做巧克力吧。你刚才躲到哪儿去了?下大雨时,我们到处找你。”

“我在那边的院子里。”

“在干什么?在祈祷吗?”

“没有,奶奶,我只是在看下雨。”

奶奶用那双半灰半黄的眼睛瞅了他一眼,这双眼睛似乎在猜测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你快去把石磨给打扫一下吧。”

“你躲藏在几百米的高空里,躲藏在云端,躲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苏萨娜。你躲在上帝那无边无际的怀抱里,躲藏在神灵的身后。你在那里,我既追不上你,也看不到你,连我的话语也传不到你的耳际。”

“奶奶,石磨不能用了,磨心坏了。”

“准是那个米卡爱拉在石磨上磨过硬东西了。她这个坏习惯总是改不掉。唉,真是没办法。”

“干吗我们不另买一具呢?这具石磨已经旧得不能用了。”

“你说得也对。虽说除去你祖父的丧葬费,又给教堂交了什一税后,我们已身无分文了,但我们还是勒紧一下裤带,另买一具吧。你最好去找一下伊纳斯·比亚尔潘多太太,求她赊给我们一具石磨,到十月底再付款,等庄稼收上来我们就给钱。”

“好的,奶奶。”

“你就一次把该办的事全办了吧。你再顺便告诉她,请她借给我们一只筛子、一把弯刀。小树都长这么高了,快碰到我们屁股了,得修一修枝条了。要是我还拥有原先那座大房子,配上那几个大牲口栏,这会儿我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可你爷爷别出心裁,非要搬到这里来不可。唉,万事由天定,不随人愿。你对伊纳斯太太说,欠她的钱等庄稼收上来后一次如数还清。”

“好的,奶奶。”

这已经是有蜜蜂的季节了。茉莉花的花瓣纷纷往下落,在花丛中展翅的蜜蜂发出嗡嗡的声音。

他转了个身,在墙边搁圣像的支架上找到了二十四个生太伏,他随手拿了二十个,留四个在原处。

他刚要举步出门,他母亲叫住了他。

“你上哪儿去?”

“去伊纳斯·比亚尔潘多太太家赊一具石磨来。家里的这具磨不好使了。

“你叫她再给你一米黑绸子,就跟这块一样。”她给他看了看样品,“让她记在我们的账上。”

“行,妈妈。”

“回来时给我买点阿司匹林来。走廊的花盆里有钱。”

他找到了一个比索,便将二十个生太伏留下,只拿了这个比索。

“这下我就有钱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了。”他想。

“佩德罗,”有人喊他,“佩德罗!”

他没有听见,他早已走远了。

晚上又下起雨来。他听了好长时间雨水在地上翻腾的声音。尔后他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当他醒来的时候,只听到轻微的毛毛细雨的声音了。窗玻璃上白蒙蒙的一片,玻璃窗外面雨滴像泪珠一样成串地往下滴。“我凝视着被雷电照亮了的雨水在往下淌,不断地叹着气,一想就想起了你,苏萨娜。”

细雨变成了微风。他听到:“罪孽得到了宽恕,肉体正在复苏,阿门。”这是从里面传来的声音。里面几个妇女数着最后几颗念珠,快做完祷告了。她们站起身来,把鸟儿关进笼里,顶上门,熄灭了灯。

留下的只有夜色和像蟋蟀细语的雨声。

“你为什么不去念《玫瑰经》?今天是你爷爷的‘头九’呢。”

妈妈手中拿着一支蜡烛,站在门槛边。她那长长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晃动,屋梁把这曲折的影子分成好几段。

“我心里很难受。”她说。

于是,她背过身去,吹熄了蜡烛,关上房门,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那绵延不断的抽泣声和雨水声混成一片。

教堂的时钟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又接着一声地,时间仿佛在收缩。

06

“真的,那时我差一点成了你的母亲。她从来没有跟你谈起过这方面的事情吗?”

“没有。她只给我讲一些顺心的事情。关于您的情况还是那个赶驴人告诉我的呢,是他让我到这里来的,他叫阿文迪奥。

“是阿文迪奥这个老好人吗?这么说,他倒还记得我喽。他往常每次给我家送来一个过往客人,我都要给他一笔小费的。那时节我们俩日子过得还是相当舒心的,眼下可倒霉透了。时代变了。自从这个村庄变穷后,谁也不愿同我们交往了。这么说,是他介绍你来找我的了?”

“是这样的。”

“我真得谢谢他了。他是个好人,非常懂道理。他一直负责给我们送邮件,耳朵聋了后,还继续给我们送呢。我至今还记得他耳朵突然失聪的那个倒霉日子。我们大家都很难受,因为我们都很喜欢他。他替我们送信、寄信,还给我们讲世界那一边发生的种种事情。当然,他也一定会给那边的人讲我们这边的情况如何如何。早先他很健谈。后来不行了,不说话了。他说谈自己没有听到过的事情没有什么意思,自己耳朵听不到,说起来也就索然无味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耳边爆炸了一枚我们用来驱赶水蛇的爆竹之后不久。从那时起,他就成了个哑巴,尽管他并不哑。不过,有点仍保持不变,那就是他仍然是个好人。”

“可我跟您讲的这个人耳朵好得很呢。”

“那可能就不是他了。再说,我说的这个阿文迪奥已经去世了。我估计他已经不在世了,你知道吗?因此,你说的这个人不可能是他了。”

“我同意您的看法。”

“这件事就这样了。我们再回过头来谈谈有关你母亲的事情。刚才我已说到……”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打量起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来。我想她一定度过了许多艰难的岁月。她面色苍白透明,好像没有血色,双手枯干,布满皱纹。她的眼睛我看不见。她穿一件式样古旧的白色亚麻布外衣,脖子上挂着一个用线穿起来的圣母马利亚的圣像,上面写着:“罪人避难处”。

“……我刚才打算跟你讲的这个人是半月庄的‘驯兽人’。他说自己名叫依诺森西奥·奥索里奥,可我们都叫他的外号——‘猴子’,因为他能蹦善跳,身体既轻巧又灵活。但是,我亲爱的佩德罗说连小马驹也没有人叫他驯过。不过,他倒确实还有一个职业:‘致梦人’,他老是引人做梦,这倒是真实无误的。和他跟许多别的女人一样,他和你母亲也有过瓜葛。他跟我也纠缠过。我一旦身体不舒服,他就来对我说:我来给你按摩按摩,好让你轻松点。所谓按摩,实际上是肆无忌惮地对你乱摸一通,先是摸你的手指尖,然后摸你的双手、双臂,最后,把他那冷冰冰的双手伸进你的大腿。让他这么摸一会儿倒也觉得暖和了。他一面这么按摩着,一面跟你谈着未来。他面部表情很难看,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嘴里一会儿祈祷,一会儿诅咒,像吉卜赛人一样,唾沫星子喷你一脸。有时他脱得赤身裸体的,因为他说这是我们愿意的。这种治疗方法有时碰巧也有点效果,他便乱吹一通,还说要给他一点儿报答。”

“跟你母亲的情况是这样的:你妈妈去找他看病时,这个奥索里奥对她作了诊断,说:‘今天晚上你不能睡在任何男人身边,因为月亮生气了。’

“多罗莱斯便心急如焚地赶来对我说,她不能结婚了,她只是说不能同佩德罗·巴拉莫同房了,而那天晚上正好是她的新婚之夜。她既然来找我,我便对她说,请她不要相信奥索里奥的话,我试图让她相信,此人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

“‘我不能结婚,’她对我说,‘你替我去吧,他不会发觉的。’

“比起她来,我当然要年轻得多,皮肤也没有她那么黑。不过,这些情况在黑夜里是发现不了的。

“‘这可不行,多罗莱斯,你得亲自去。’

“‘帮这一回忙吧,下次我会加倍报答你的。’

“那时候你母亲还是个长着两只谦和的眼睛的女孩子。如果说她身上有什么好看的地方,那就是这双眼睛,它们会让人心服口服。

“‘你替我去吧。’她一个劲儿地说。

“我终于去了。

“我利用了黑暗的夜色,也利用了另一个她当时不了解的情况:我也同样爱着佩德罗·巴拉莫。

“我跟他同了床,我是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这样做的。我拼命地往他身边挤,可是由于整天请客弄得他已精疲力竭,这一夜他就打着呼噜过去了,只是把他的大腿搁在我的两条大腿之间,别的事什么也没干。

“天没有亮我就起来找多罗莱斯。我对她说:“‘现在你可以去了,今天是另一天了。’

“‘他跟你干了些什么?’她问我。

“‘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我回答说。

“第二年你就出生了,但不是我生的,虽说按当时的情况也只差一点儿。

“大概你母亲怕难为情,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

“她一直很仇恨佩德罗·巴拉莫的。‘多罗里塔斯!你让人给我准备早点了吗?’于是,你母亲天不亮就起床了,接着就生炉子。猫儿们闻到烟火味也醒来了。她总是不停地忙这忙那,后面跟着一群猫儿。‘多罗里塔斯太太!’

“这样的呼叫声你母亲不知听到过多少次!‘多罗里塔斯太太,这个凉了,那个不能吃了’。这样的话听到了多少次?虽说她早已习惯过这种糟糕的日子,但是,她那双温顺谦和的眼睛却变得冷酷起来。”

“于是,她开始唉声叹气。

“‘你为什么叹气,多罗里塔斯?’

“那天下午我伴着他们。我们在田野里,看见成群的马在眼前疾驰,一只孤独的秃鹰在空中翱翔。‘你为什么叹气,多罗里塔斯?’

“‘我真想变成一只秃鹰,飞到我姐姐那里。’

“‘这有什么难的,多罗里塔斯太太,现在你马上就可以去看你姐姐。我们这就回家,叫人给你准备好行装。这没有什么说的。’

“你母亲就这样走了:‘再见了,堂佩德罗!’

“‘再见,多罗里塔斯!’

“她永远地离开了半月庄。几个月后,我曾向佩德罗·巴拉莫问起过她的情况。

“‘她爱她姐姐胜过爱我。她在那里一定心情舒畅。再说,她惹我生了气,我就不想去过问她的事情了。你想了解的就是这一点吧。’

“‘那她们姐妹俩靠什么维持生计呢?’

“‘愿上帝帮助她们吧。’

“就这样一直到现在。在她通知我说你要来看我之前,我再也不了解她的情况了。”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对她说,“在科里马我们就依靠赫特鲁迪斯姨母过日子。她一个劲儿地责怪我们,说我们增加了她的负担。‘你为什么不回去跟你男人过?’她常常这样责问我母亲。

“‘他派人来叫过我吗?他不来叫,我就不回去。当初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见到你,因为我爱你,正因为这样我才来的”

“‘这点我明白,可现在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这件事情要是由我来做决定就好了。’

我以为那女人一定在听我说话,但我却发觉她正侧着脑袋,好像在倾听某种遥远的声音。接着,她问我:

“你什么时候休息?”

文字丨节选自《佩德罗·巴拉莫》,胡安·鲁尔福 著,屠孟超 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8月版。注:原文以空行进行了分节,本文中以序号体现

图片丨胡安·鲁尔福的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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